王晓静
20世纪90年代,城镇最繁华的地段总有一两个修鞋的摊子。装备很简单,一辆旧自行车、一架生锈的手摇订鞋机、一只盛工具的铁皮匣子。修鞋匠的形象通常是一顶洗出碎毛边的灰色或黑色帽子、一条挂脖儿旧皮围裙、一个小马扎,手伸出来,全是老茧,老茧上全是裂纹,裂纹里长年住着油脂和灰尘。正是凭着这一双不漂亮甚至有些丑陋的手,修鞋匠拯救一双双鞋于危难。
我住在石油城一个比较偏僻的小镇上,小镇居民多半是像我一样的石油人。我们的工作是地球物理勘探,通俗点说就是给地球做CT,看看地底下的构造,哪里是高山,哪里是河流……由此了解地下油藏的分布情况。工作性质决定了,我们要行走,不断行走,总是行走。
修鞋匠老葛在巴掌大的小镇上一待就是30年。30年,足够让一个荒凉寂寞的小镇变成繁华热闹的石油重镇,也足够把不惑之年的老葛变成一位古稀老人。
20多年前的冬天,我拎着一双乳白色小羊皮靴来向老葛求助。老葛用铸铁一样的双手接过靴子时,我眉头紧了一下:“不着急穿,就是,就是颜色浅,别弄脏了。”那时的我年轻,脸皮薄,话没说完脸先红到耳朵根。老葛压根没看我,一双眼睛都在靴子上,鉴宝一样翻来覆去看,“好东西,好东西呀,你放心,鞋跟一换跟新的一样。”老葛的笃定使我的顾虑显得轻飘飘的,我只好讪讪地走开。
隔天是周末。一夜大雪过后,天冷得,手伸出去不大一会儿,就冻成红萝卜。想着街上怕是没什么人,于是歇了出门的心。周一早晨上班,老远就瞅见老葛身穿老棉猴脚蹬大靴子,熊瞎子觅食一样在雪地上转圈儿。瞅见我,他箭步上来,把我喊住:“就是你!就是你!”那感觉像是警察当场摁住了正作案的小偷,我尴尬得要命。他转身从车把上拽下两个塑料袋,里面的小白靴一左一右被保护得很好。“等你两天了,可算是来了,我就怕给你弄脏了……”语气里有埋怨的意思,也有物归原主的释然。
内疚把感动加深了,感动更加重了内疚。这么冷的天气,他一次一次走出家门,走进冰天雪地,只为等一个不确定会不会出现的人。说完谢谢,我的嘴就被大风堵住了。老葛转身推着自行车头也不回地走了。我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,变渺茫,变成天地间一朵晶莹剔透的雪花。
时光如刻刀,孜孜不倦雕刻30年,改变了很多人和事的形态。当年的小白靴已发黄变形皲裂得不成样子,穿小白靴的人早褪尽青涩,老葛的鞋摊子破烂不堪,钉鞋的机针像掉光牙的老太太,每完成一口嚼食都步履艰涩。
小镇以鞋摊所在的主街道为中轴,仿制棋盘的格局横竖陆续开发了几条新街道。鳞次栉比的商场、超市、KTV、体育馆、电影院、医院、银行……丰满了小镇的羽翼。时代的发展除了催生新事物,也在摒弃老旧和陈腐,事物的两面性如同人和自己的影子,总是分不开。
小镇正当蒸蒸日上,老葛的修鞋摊却陷入前所未有的困局。顾客锐减,门庭冷落。年轻的石油人对生活品质的要求,已经远远超出手摇钉鞋机所能抵达的沸点。有那么一阵子,老葛不出摊了。时代变了,思来想去,他决定收了修鞋摊,出去打零工。
直到某天,一个电话把老葛的心又打活了。
“咋能收摊呢,不能啊,你收了我们咋办……”老谢说话永远像二踢脚,火力足,冲劲大。老谢是退休的老石油,走南闯北了半辈子,快70岁的人了,走路还带风,身沉脚重,费鞋。老谢年轻那会儿,为了修好他的鞋,老葛可没少下工夫。把磨坏的鞋底拿小刀一点一点割掉,再用锉刀磨;剪一张弹性好厚墩墩的轮胎,打上胶水,粘完不算,再上一道保险,钉鞋机上小步快走来一圈;末了拿小铁锤再砸进去几枚钉子,整饬一回能穿一个勘探工区。
老谢这次拿来的不是过去走戈壁滩和沙漠的翻毛皮鞋,而是一双黑面白底的老北京布鞋。老葛淡淡地说:“自己拿针缝两下不就得了。”“缝啥子,笨手笨脚的,哪有你做得好,我就要你做。”老谢说着,坐在老葛对面的马扎上。一会儿工夫,鞋摊围上来好几个退休的老石油,有修鞋的,有配钥匙的,还有修拉链的。
又过了两天,两个老石油在鞋摊边上支起了象棋桌,小马扎上一坐,刺刀见红地玩起了楚汉相争。这一对弈,引来不少围观者。有脸红脖子粗却使不上劲的,有闭紧嘴巴观棋不语的,还有的拎着马扎只为找个说话的人。修鞋摊、象棋桌,就这么风马牛不相及地做起了邻居。日出而作,日落收摊,把半个小镇的老石油们的生物钟都调成了统一模式。
修鞋摊一改门可罗雀,成了热热闹闹的地儿。上班的,下班的,遛弯的,买菜的,接娃的,谁走到这,都忍不住停下来,站会儿,“打个卡”。但老葛清楚,看着挺热闹,一年下来挣不了几个钱。可不挣钱就不出摊了?那不能。究竟为了啥,老石油们心里明镜儿似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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