世上三样苦:驶船、打铁、磨豆腐。外公就是清江拉纤走船的,在鄂西老家,我们称嘎公。
靠水好吃鱼,起风好起帆。虽然苦,嘎公把家筑在清江边,抬头望月,低头看水,挑水洗衣、抓鱼摸虾都方便,母亲常说,野生甲鱼和鲢鱼都吃腻了,因为嘎公和舅舅们当时钓得多捉得多,但没油又少调料,觉得腥。那时河边多荒地滩地,清江夏季常涨大水,一般人不敢住江边,故驾船人随便用和建,遐想下,真是美,搁今天可是“江畔独栋,国风阔院”呀,且不会被定义为小产权房等,因沿江多是、千年如此。
嘎公筑了院,顺便把岸边大槐树涵括进来,庭院无树,无福无䘵。换今天,怕要算作占了公共财产。可当时皆为无主物,它自生自灭,属野生类,如山中兔,水中鱼,河滩石,适用无主物先得为主原则。况且,没人要,无交易,供给又足,就会无甚价值,或如数十年后偏远县域的房产。
花不常开,景不长在。1960年代,嘎公劳作大半生攒下的带帆大木船,被要求“公私合营”了,断岸晓看残月,远湾寒背夕阳。嘎公秒变长工,有树也无福䘵呀。正如当今流行语:人生无常,大肠包小肠。
1970年代,县上称要弄潮时代、工业立县,立下宏图大志:兴建大中型工业企业造纸厂、化肥厂、水泥厂,云云,为取水、排污、船运等方便,均选址清江边。嘎公的房、院由而被征,船被拉入航运大队合作社,家无,业失,院扒,树砍,补偿百余元,毛票一小叠,清退一个院,令另找它地,自我安置。
展开剩余69%江边平坦荒野地,被造纸厂、化肥厂全围起来了,怏怏的嘎公不愿离旧家太远,将新家建到两公里外的山脚下,虽有小泉眼淙淙流水,却再也看不到清江,更别提满目“过江千尺浪,入竹万竿斜”的无敌江景,习惯氤氲水气的嘎公,如同树儿缺了水,鱼儿离了滩,就蔫了,不肯再上船撑嵩拉纤,到了晚年,甚至精神有点异样,走路亦踉跄,哪还有当年雄纠纠的骁勇纤夫模样,70岁出头就隐入尘烟,长辞俗世,葬于屋后山顶,算是望江而居。
后来,亲友们再建的房子又被征,修了更宽的路、更新的厂,再度迁徙,散落各地。白居易?白居可不易,长居更不易。
光阴如水,逝者如斯,30多年过去,长年萎靡的纸厂没能持续残喘,终于破产清算,惟一值钱的,就是地皮。它面朝着清江,吐了几十年白沫儿——造纸蒸煮环节的污染不言而喻,排污口附近寸草不生,石头乌白,鱼虾光光。至今千湖之省仍是全国最大的造纸基地之一,因为水多价廉。老纸厂的墙上标语说:工业要反哺农业。实际,或是相反。
老照片:清江放排
千禧年后,口号变了:拓宽县城半径,发展县域经济。主要举措,当然包括卖地。纸厂全面临江,地势平坦,离县城区数公里,被某房企低价拿下。
样板房出来后,我好奇的去看,可别说,挺有模样,花园洋房为主,落地大窗180度瞰江,虽没了百年老槐老柳树,因为有水汽,云蒸霞蔚,小区植被还是厚密,当然,价格也不菲,为当时全县最高价。此乃距偏远县城还有数公里的集镇呀,但它在县城上游,又沾上江景、地势的福。高山盆地里的县城,房子早种的几近密不透风。
有常在外地的亲戚付了首付,挑了江边一套,楼址恰是当年的老槐树处。只是已非当年的独门独院,虽可仰望星空,却无法脚踏土地。云本无心风起意,水自无情舟渡人。虽江河易渡,可故园难回。一套,如今也被套。
老妈心疼地说:镇上那么多便宜的好房子,买它做啥。估计原来是自家的地,无奈便宜卖了,又在老地方高价买,想想就窝火。确实如此,百余元被征,近百万买回;征去的是院子,买回来的是笼子;消失的是诗情画意,出现的是门禁闸机。
逐渐年迈的亲戚,或许是想幼年江畔生活的隐约再现,也想有一个回得去的家和乡。在回归中轮回。
西沙古渡、龙门春水、白沙帆影,鱼宿枝头鸟宿水,故乡不少美景,确也在数轮的良田工业化、江畔房产化、城建大饼化的热潮中渐行远去。日渐陌生的故乡,让曾常回的我,如今常觉可惜、偶尔旁观,相见不如怀念。幸好,清江未老。
惟有那些或浓或淡、与生俱来的亲水情感,以及家园旧事,让我们不忘来处,以及或许的心安处。
(发于三联生活周刊,略作修改)
远眺清江造纸厂、化肥厂(80年代)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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